侠客

　　2009年5月5日，横滨世乒赛的最后一个比赛日，中国代表团抵日之后第二次见到了雨。雨不停地下，从天微微亮一直下到傍晚。

　　和着ARENA体育馆外的雨中节奏，比王励勤小了5岁的王皓，在男单决赛中以秋风扫落叶之势，4比0击败了王励勤。

　　最后一球落地，新的王者诞生，王励勤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向王皓伸出了右手。

　　同样是雨，两年前萨格勒布世乒赛最后一个比赛日的那场暴雨，夹杂着“革命”般的不可抗拒性，见证了王励勤逆转马琳的奇迹。

　　而横滨的这场雨，不大不小连绵不绝，飘荡在潮湿空气中的泥土芳香和朵朵伞花上溅起的雨珠，迎来的不是又一次轮回，而是一个新的时代。

　　反弹

　　若以北京奥运会的男单比赛为参照物，那么这场决赛是两个“北京失意者”之间的交锋。两获奥运单打银牌的王皓赢了两获奥运单打铜牌的王励勤，时光步入21世纪以来，圣·勃莱德杯上终于刻上了一个新的名字。

　　若以世乒赛本身为参照物，第四次闯入男单决赛的王励勤虽然输了，却创造了历史。

　　若以自己为参照物，王励勤在与职业巡回赛男单冠军“绝缘”两年零八个月之后，在与三大赛男单冠军“分手”近两年之后，再一次与冠军擦肩而过了。

　　自2001年大阪世乒赛开启的“王的王朝”就要过去？中国队“一哥”的光环就要旁落？

　　赛后的颁奖仪式上，王励勤的眼眶泛起了湿润的微红，这一切被记者们捕捉到了，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他刚哭过，有的说他是失落，还有人说他是太激动了。闻此，在混合采访区的王励勤被逗乐了，重新露出了月牙儿眼，“我没有激动，应该说挺高兴的。一方面是为取得第二名高兴，为中国队能有今天这样的成绩感到高兴，其次是为王皓感到高兴。比赛的结果虽然是自己输了，但是从内心深处说，这次比赛我还是非常开心的，我真正享受到了比赛的整个过程。”

　　因为体味了煎熬的痛苦，才试着让自己享受比赛的过程，而不仅仅是盯着唯一的冠军。

　　从这个层面上看，触底反弹但功败垂成的王励勤，得到的收获应该不比两年前问鼎时少。

　　男单决赛之前，31岁的王励勤先后淘汰了法国人马奈特、中国香港队的唐鹏以及队友陈玘和马琳。因为逆转了陈玘，人们将目光重新投在了这位曾三夺世乒赛男单冠军、但持续低迷了两年的王励勤的身上。

　　因为“内忧于”状态低迷，“外困于”无机胶水的改革，王励勤在横滨世乒赛开赛前的直通大战中竟然一败涂地，加上在科威特公开赛中失手于朱世赫，一次由媒体制造的声势浩大的“信任危机”席卷而来。

　　据《新民晚报》的记者俞剑回忆，由于在北京的两轮直通和在北仑的第三轮PK中，王励勤均战绩不佳，没有获得参赛席位，她赛后的第一时间采访了国梁：“我当时问刘国梁，王励勤是否可能以双打形式参加世乒赛时，刘国梁表示：完全有可能。”

　　秦与王

　　可以说，横滨世乒赛之前那段灰色的日子，王励勤是与昔日的队友、现在的主管教练秦志戬一起携手走过的。5月3日，当击败陈玘闯入4强后，王励勤面对记者的录音笔，是这样说起自己在国家一队的第三个“师傅”秦志戬的。

　　“秦导在思想意识方面给我的帮助比较多，因为他打球那会儿，就是比较用心的，在应变方面，包括用脑能力方面，都是非常不错的。而我正好在这些方面有所欠缺。也就是说，秦导让我在苦练上加了巧练，并将这二者结合得更好。”

　　秦志戬是在直通比赛开打前一天正式接手王励勤的。他说，当时自己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观察，然后再调整王励勤的心态。毕竟，两年无冠的尴尬，放在超人身上，也会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飞上蓝天的能力。拥有七情六欲，且本来就容易受外界声音影响的常人王励勤，难免会出现“心理亚健康”的自我怀疑。秦志戬就是以此为突破口，展开了工作。

　　进入无机时代，队内的竞争非常激烈。当时我们组面临的压力也很大，许昕作为年轻队员需要多关注一些，这次世乒赛，他能参加单打的比赛，对他来说很重要；马龙是比较顺其自然的。但王励勤的压力更大，通过两次大循环，我确实看出了一些问题，从他的能力来看，作为卫冕冠军，9个参赛名额他都没有争到。不管是媒体、朋友还是内部的人都可能在想：大力是不是真不行了。他的心态上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时，我让他不要太多地关注外围的东西，媒体说好的、说坏的都是很正常的。只要身边的人相信你，你自己觉得自己还行那就没问题。

　　开始封闭训练后，王励勤心态上的问题主要表现在他对比赛的看法认识和目标确立。当时他跟我说世乒赛的目标要进前四，我不希望他把目标定得太低，也不要定得太高。毕竟他拿过三次冠军，所有的目标对他来说可能只有第一他是满意的。但是如果目标太高，他就要去面对目前的技战术能力比以前差的问题。他怕去面对的话，自信心就会下降，这点，我帮他做了分析——如果现在不承认，到场上一打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肯定会更打击自信心。但如果在场下准备的时候你能想到这些困难，把心态问题解决好以后，达成目标是很自然的事情。只要在心态摆正的情况下把水平发挥出来，在横滨世乒赛证明了你自己的价值，让大家觉得你还行，还没有倒下，我觉得就够了。能不能进前四或者拿冠军，还要看在横滨一步步走下来的实际情况。王励勤后来很赞同我说的这点，所以在去横滨参赛前心态调整的已经很好，信心上并没有再受过多的影响。

　　于是，我们在横滨，看到了一个轻松的王励勤，一个见了朋友、熟人会笑着打个招呼的王励勤。简简单单的一个微笑，一个玩笑，或是一次主动的问候，在过去的大赛中，是几乎没有出现过的。夏娃用了一句很形象的话来描述这种状态下的王励勤——“调”得特别好。

　　有些东西必须“调”好，比如说，秦志戬对于自己的角色定位，工作方式的调整和王励勤的心态把握。

　　我和王励勤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运动员，对乒乓球有着一样的热爱。我大他两岁，单打当过对手，双打也配过对。我们一块儿在队里呆了十几年，彼此比较了解。从考虑问题的思维方式、方法方面都有相似之处。所以，我觉得，自己刚开始和他接触，不能用很强势的一种姿态要求他怎么样，特别是在训练场以外要以一种朋友的姿态，从朋友的角度和他一起共同面对困难，这样的一种角色定位我认为很重要。

　　王励勤在技术能力方面没有问题，不光是技术能力，思想心态的能力，自我调解的能力也没有问题。他这么多年走过来，成功了那么多次，肯定有他自己独到的经验。我要做的，更多的是多听他说，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他的打法体系特点、年龄和遇到的各种困难，心态上出现的变化等等。最终，我们是要共同想办法去解决问题的。

　　他有时候考虑的技战术，包括考虑训练场以外的事情都比较单纯。他对乒乓球的关注多一些，其他方面想得就少，思路不是很广，我主要是想通过自己的角色换位帮他把思路拓宽。让他觉得有一个人始终跟他站在一块儿，这样他可以觉得踏实，觉得有人在帮助他，关注他，理解他。

　　如果说李晓东给王励勤积累的是自信的资本，施之皓带给王励勤的是自信的感觉，那么秦志戬，则陪着王励勤找回了一度失去的自信。

　　男单半决赛，面对老对手马琳，王励勤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王励勤在谈到这场比赛时，提到了“灵感球”，他说：“我整场比赛的技战术运用都不错，虽然有一些起伏，但是自己有意识地去调整、变化，尤其在决胜局当中，打出了几个超出对方想象的灵感球，这对我整场比赛的胜利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灵感长存于心，迸发实属不易。尤其对王励勤这种达到了一种绝对高度，习惯了条条框框并得益于这些常规，尝到过无数甜头的高手而言，在“要命”的时刻，迸发出“灵感”同时突破自己，无异于要求一个士大夫“桑扈裸行”，要求一个本分书生“散发弄扁舟”。

　　可以肯定的是，这也是秦志戬的工作成果之一。AB型血的秦志戬在当运动员的时候就爱跟自己过不去，“有时候会故意为难、甚至说折磨自己，就是越不想做什么就偏让自己做什么。比如训练累了，不想练了，我就告诉自己，能不能试着再投入地练15分钟。再比如，有时候困了想睡觉，但偏不让自己睡，要扛到三、四点钟。”这种近乎自我折磨的冷酷，在秦志戬看来，“锻炼了自己，而且对比赛，对平时生活都有好处。”

　　我们不确定秦志戬的这种行为方式对于王励勤的直接影响有多大，但横滨世乒赛前，一百多天的近距离接触，肯定或多或少间接地影响着习惯于按部就班的王励勤。

　　失落？

　　男单决赛完败于王皓后，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稍有失落，但总体上大度、冷静、宠辱不惊的王励勤。

　　有记者在新闻发布会上问：“大力，刚才看你走进来的时候面带笑容，你刚才也说过即使拿了第二也很高兴。但我们做过调查，支持你夺冠的球迷比支持王皓夺冠的多，你输掉了这场比赛难道真的一点失落感都没有吗？”

　　王励勤答：“失落肯定有，谁都不能否认这个现实，但是失落的程度不是那么强烈。这次比赛我发挥出了自己的水平，毕竟奥运会前后自己的状态不是特别好，尤其是改了无机胶水以后。通过40天左右的封闭训练，效果非常好，如果有更多的时间的话，我想自己能发挥得更好一些。”

　　新闻发布会之后，夏娃陪着王励勤赶往红双喜的庆功会，两人在路上的两问两答，令人从中看到了一个反弹之后心大了许多的王励勤。

　　“大力，这次我觉得你好像没有失落的感觉。”

　　“我？失落，还没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就失落了。”

　　“其实我觉得你最需要的不是这个世乒赛冠军，你只是需要证明自己是很棒的，我觉得你这个目的达到了。决赛还有半决赛你打得那么棒，你已经让人知道你王励勤还是最棒的，我说的对不对？”

　　“我觉得起码没有像外界说的那样——我老了，呵呵！”

　　老不等于不行，常理中总有例外；人不免要老，但心不能老，否则就不存在所谓常青树。要想“不老”而且“行”，就必须面对现实存在的问题。

　　比如有些东西，想“调”也未必能一时“调”得很好——技术。

　　秦志戬说：“王励勤在横滨的表现确实证明了他的能力和价值。能够翻盘战胜陈玘，他是赢在好的心态和丰富的大赛经验上。对马琳的比赛，主要是赢在整个人的气势上，这种气势与大循环时期那种受心态和器材影响的气势完全不一样。而最终在决赛中负于王皓我觉得不是输在心态而是输在了技术上。”

　　重拾了自信的王励勤又必须要开始面对现实的技术问题。

　　5月5日晚，横滨世乒赛落下帷幕，ARENA体育馆内，“TIME TO SAY GOODBYE”的歌声响起，在追光灯下，王励勤和其他所有本次比赛的奖牌获得者一起步入场地跟现场观众谢幕。体育馆外，雨一直下着，参加完中文翻译成日文再翻译成英文的冗长的新闻发布会，王励勤冲进雨中，准备回酒店换身衣服，再去跟红双喜庆功会上的大部队碰头，结果被举着雨伞的球迷们团团围住了。王励勤淋在雨中，耐心地给等候了一个多小时的球迷们签着名，“他们不容易，等这么久了”。但他的耐心却导致索要签名的球迷人数迅速增加。最终，是天桥上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跑了过来，将王励勤带离人群，一直把他护送回了酒店。

　　在横滨的雨帘中，在酒店门口，王励勤突然转过身，向那位安保人员说了句：阿里嘎多(谢谢)……

　　文/本刊记者 宋斐  图/夏娃